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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 (一個吻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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遠樹接天, 月光明滅。

密林被夜幕遮蓋,冷風拂過,掠起一層層浪湧般的茫茫樹海。

空氣極冷, 亦極躁, 窒息感鋪天蓋地, 又很快被劍鋒斬碎。

如今歸元仙府魔氣肆虐, 心魔滋生壯大,已然具備了元嬰實力, 道道黑潮匯聚成咆哮的奔狼, 一擁而起,有撕裂空間之勢。

裴渡穿行於黑氣之間,湛淵劃過半空,引出一道冷色亮光,層層雪霧裹挾著寒冰, 徑直劈開狼頭。

“凝神屏息。”

楚箏道:“看見環繞在他身側的黑氣了嗎?那是心魔的吐息,能亂人心神, 令他心魔漸生。”

謝鏡辭眉間緊蹙:“那我們――”

“閉眼, 調動神識。”

少年傀儡喉頭一動,自指尖凝出一道靈力:“你需要進入他的識海,保護那劍修不受心魔所惑。此地難以受到戰況波及,我亦會護在你身邊, 保你不被心魔所傷。”

識海乃是修士最為隱蔽珍惜之地,蘊藏著此生所有的記憶與思緒,一旦識海受損,少則喪失記憶與情感, 多則神志不清,從此變成不通人事的傻子。

因此, 絕大多數人都會在識海中設下諸多禁忌,阻絕一切被入侵的可能。

楚箏見她微怔,目光一轉,露出了謝鏡辭所見的第一個微笑,意有所指:“倘若是我,定然無法輕易進入他的識海,但換作你……想必不會多加為難。”

楚箏所言不假。

進入識海的法子並不難,只需調動神識,出體後與旁人進行感知,若是沒得到阻礙,便能暢通無阻地探入其中。

釋放神識的剎那,世間一切都顯得格外清晰可辨。

樹木枝葉的晃動、一滴悠悠墜落的水珠、乃至不遠處魔物們亂且雜的呼吸,都能被盡數感知,以她的靈力為圓心,一點點擴散開來。

屬於裴渡的氣息幹凈澄澈,與之觸碰到的瞬間,並沒有想象中的排斥抵觸,一股巨大的拉力猶如黑洞,不過須臾之間,便將她納入其中。

周身的一切都盡數消散。

邪魔嘶吼、劍氣凜然、眼前忽明忽暗的月色都不見蹤影,謝鏡辭在一片虛無中睜眼,恍惚間,瞥見一道刺入眼中的亮色。

天光撕裂黑暗,首先闖入她視線的,是一道小小的、瘦削的影子。

那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,看上去只有六七歲大小,站在一間破敗簡陋的院落中央,面前擺著個木制擔架。

擔架上的人一動不動靜靜躺著,面上蒙了層白布。

“小渡,你也知道,最近山裏很不太平,走哪兒都能撞上邪魔,你爹又喝多了酒。”

站在他身側的中年男人面色尷尬,撓了撓頭:“他被我們發現的時候,就已經走了,你……你節哀。”

謝鏡辭走近了一些。

這裏應是裴渡的記憶,她不過一個擅自闖入的外來者,無法被其中的任何人感知,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。

兒時的裴渡已經有了長大後的五官輪廓,相貌清雋,卻瘦得過分。身上的短衫一看便是粗制濫造,伶仃的腳踝暴露在寒風裏,顯出一團淤青。

小小的男孩站在擔架邊,沒有哭,聲音是孩童獨有的幹凈清澈:“多謝李叔。”

“如今你爹……家中應該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。”

男人嘆了口氣:“你要是有什麽難處,大可來找我幫忙。我本打算讓你住在我家,但你也知道,妖魔肆虐,我們村裏想吃飽飯都難……大家都不好受。”

裴渡點頭,又道了聲謝。

他沒再說話,身邊的人們來來往往,多數噓寒問暖幾句,離開之際面帶悲色,默然不語。

大人們幫他埋好了遺體,男孩再回家的時候,孤零零的院子裏沒有回音。他似是茫然,坐在床前怔忪許久,保持著端坐的姿勢,靜靜過了一夜。

第二天,裴渡開始給院子裏的白菜澆水,去集市購買種子,又瘦又小的身影被淹沒在人潮,像是跌入汪洋的沙粒。

謝鏡辭跟在他身後,看著身邊來來往往、面目模糊不清的行人,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議論。

“那個酒鬼死了?”

“聽說是被邪魔所害,心臟都被挖掉了。這幾日魔物猖獗,連官府都奈何不了,我們這兒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,該怎麽過啊。”

“也是造孽,那人死了,家中獨獨留了個兒子,才七歲大吧?”

“那酒鬼整天發瘋,夜夜抓著他兒子打,要我說,他死了,那孩子反而能舒服一點――他不是從很小的時候起,就已經在幹活了嗎?”

“他娘是為生他而死的。不是說那什麽嗎?天煞孤星命格,專克身邊的人,很危險。”

小小的男孩垂著眼睫不說話,仿佛他們在討論另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陌生人,低頭抱緊種子,沈默著加快腳步。

隨著他的步伐漸快,周遭景物被轟然踏碎,變成許許多多淩亂的碎片。

碎片上的影像模糊不清,想來已是十分久遠的記憶,裴渡並未認真記在心裏。

有他用單薄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球,縮在床鋪角落的時候。

有他在冰天雪地上山砍柴,不慎踩在雪上跌落崖底,摔得渾身是血,手上通紅的凍瘡被石塊刺破的時候。

有他在大年夜看著百家燈火,少有地煮了兩碗飯,用來犒勞自己的時候。

有他路過學堂,情不自禁佇立許久,被別人發現後臉頰通紅,低頭匆匆離開的時候。

也有他對著撿來的破爛玩偶,問上一句“你叫什麽名字”,又自嘲輕笑的時候。

碎片淩散不堪,她一幕幕看去,只覺眼眶酸澀,再回過神來,才發現眼淚從不知何時起,就在簌簌往下掉。

忽然模糊的記憶凝聚成片,眼前的一切漸漸明晰。

想來是因為這段往事被裴渡牢牢記下,於識海重現之時,才會格外真切。

首先占據全部感官的,是一道濃郁血腥味。

耳邊妖風大作,魔氣編織成密不透風的網,一擁而至,引來無數驚聲慘叫。

浮蒙山地處偏遠,山中靈氣沈郁,十分適合邪魔滋生。

這只魔物汲取力量多年,加之吸食眾多人血,能以氣息為媒介,來無影去無蹤,殺人於無形之間。凡人哪曾見過此等怪力亂神的景象,一時間四處逃竄,鮮血橫飛。

謝鏡辭一眼就看見裴渡。

他被魔氣掀飛,重重落在地上時,吐出一口殷紅的血。

湧動的氣流化作一把把利刃,毫不留情劃破皮膚和衣物,他毫無還手之力,滿身是血地躺在角落,如同瀕死的獸。

魔物發出肆意的笑,似乎察覺了他的存在,一點點靠近。

暗潮四湧。

瀕臨死亡的男孩竟沒掉下一滴眼淚,漆黑的瞳孔黯淡無神,激不起絲毫波瀾。

他一定從很久之前起,就感到了絕望與茫然。

沒有家人朋友,尋不見活下來的理由,每日每夜都在得過且過,曾經無數次想過,或許死亡才是解脫。

瘦小的身影被逐漸吞噬。

然而魔氣並未如期而至。

――在邪魔即將觸碰他的剎那,一道劍光刺破黑夜。

不知是誰叫了聲:“仙人,仙人來了,我們有救了!”

山中之人習慣了粗茶淡飯與簡樸布衣,此時驟然閃過的幾道身影,卻皆是錦衣系帶、玉樹芝蘭,只需一眼,便能看出絕非凡俗之人。

為首執劍的俊朗青年,正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劍聖謝疏。

謝鏡辭指尖一動。

謝疏身旁站著個白裙子的小女孩,手裏抱著與身量截然不符的長刀。

這是她。

她一輩子錦衣玉食,從沒見過這般破落的山頭,環顧四周,露出有些訝然的神色。

她自然也見到了躺在角落裏的裴渡。

但與話本子裏療傷相助的溫情戲碼截然不同,謝鏡辭的目光並未在他身上多加逗留,倒是她身邊一個醫修發出驚呼:“別動,我來給你止血!”

村子裏有太多傷患,比起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個男孩,邪魔本身明顯擁有更大的吸引力。

“這家夥比想象中更加棘手。”

謝疏道:“辭辭,當心。”

他身側的法修笑道:“有我們在,哪能讓辭辭受傷?”

謝鏡辭心下酸澀,把目光轉向裴渡。

那時的她生活在無數人的善意之中,角落裏的男孩卻孑然一身,竭力咽下一口血。

房檐罩下濃郁的影子,將他包裹大半,比起光芒萬丈的修真者,裴渡黯淡到仿佛快要消失。

浮蒙山傷亡慘重,醫修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側,迅速止血療傷後,就匆匆趕往另一處救人。

經此大變,村落裏盡是三兩而行的家人朋友,裴渡勉強撐起身子,身影被火光拉長,孤零零一個,安靜又寥落。

魔氣四散,分化成一條條漆黑的長藤,肆無忌憚湧向路邊行人。

他所在的角落極為偏僻,沒受到邪祟襲擊,可不知道為什麽,望著不遠處湧動的影子,男孩右腿向前一動。

他神色不改,平靜無瀾,一步步往前,靠近魔氣最兇的地方。

身邊是火光,暗夜,哀嚎,與綿延散開的血霧。

長藤迅捷而來,空氣被穿透的時候,發出嗚咽般的響聲。

在沈悶空氣裏,忽然傳來一陣清香的風。

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將他緊緊抱住,用力一撲,兩人順勢偏移,恰好避開長藤的襲擊。

裴渡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松動,露出些許驚訝與困惑。

將他撲開的女孩同樣渾身是血,似是氣極,咬牙切齒:“你去送死嗎?白癡!”

她話音方落,迅速轉身,刀光一晃,將卷土重來的長藤砍成兩半。

這一切來得毫無征兆。

當女孩一把拉過他的手,裴渡明顯怔住。

他身上滿是血汙和泥土,汙穢不堪,即便是匆匆逃離的村民,見到他都會下意識避開,不願沾染分毫。

眼前看上去嬌縱跋扈的小姑娘,卻毫不猶豫握住了他的手。

也是頭一回,有人願意握住他的手。

她的聲音像珠子一樣往外蹦:“你爹娘在哪兒?為什麽要一個人去那麽危險的地方?――G,你能不能再跑快點?”

裴渡悶悶的,過了好一會兒,才生澀開口:“我爹娘去世了。”

謝鏡辭的步伐慢了一拍。

她輕咳一聲,語氣是笨拙的溫和:“那你別的親人呢?”

“……沒有。”

她從來不擅長應付這種小可憐,一時沒了言語,直到把男孩帶到安全的據點,才停下腳步回頭。

裴渡本在怔怔看著她的背影,見謝鏡辭轉身,匆忙垂下眼睫。

“那你,”她斟酌了一下用語,似乎覺得還未出口的話不合時宜,思索一番,撓了撓頭,“你把手伸出來。”

裴渡遲疑片刻,慢慢伸出手。

他手上生了凍瘡,冬天會紅紅地發腫,此時淌著血,難看至極。

男孩的耳朵隱隱發紅。

謝鏡辭被嚇了一跳。

其實她並沒有多麽好心,平日裏怕臟也怕痛,要是裙子上沾了泥,能瞬間變成苦瓜臉。

但她再不解風情,也能看出眼前的人生了尋死的念頭。

白團子一樣的女孩低頭伸手,用手帕輕輕拭去他手上的血汙,指尖沾了點玉露膏,落在裴渡手上,引得後者脊背僵住。

“總之,尋死是不好的。”

她從來都不會安慰人,別別扭扭吸了口氣,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麽:“雖然現在過得很苦,但咬牙挺過去,總有一天會變好。你想想,這麽早就死掉,多不劃算啊,要是繼續活下去,你能見到許許多多的風景,吃到許許多多的美食,遇到許許多多不一樣的人。”

她的指尖一動,圍著傷口轉了個圈:“說不定什麽時候,你見到某個人,遇見某件事,會情不自禁地想: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。”

裴渡楞楞看著她。

“大概就是這樣……大概。”

謝鏡辭被盯得不好意思,摸摸鼻尖:“而且我今日拼命救了你,你的這條命就有了我的一半,不要隨便把它丟掉啦。”

她頓了頓,又道:“你好好在這裏休息,我得去找我爹。”

她走的時候,朝他揮了揮手。

謝鏡辭前往的地方火光明滅、劍光四溢,裴渡所在的據點只亮著微弱燭光,擋不住夜色四合。

他置身於黑暗,看著她的背影一步步遠去,朝著光芒萬丈的方向。

然後裴渡逐漸失去意識。

當男孩第二日醒來,妖邪盡退,修真者們不告而別。

他帶著滿身傷口爬上山頂,望著仙人離去的方向呆呆佇立許久,再恍然低頭,在口袋裏發現了一個小瓶。

那是一瓶丹藥。

瓶身上貼著張紙條,字跡龍飛鳳舞,肆意瀟灑,他靜靜看了許久,指節用力,泛起蒼白顏色。

多可悲。

他沒上學堂,不認識那上面的字跡。

回憶如鏡面碎裂,變成無數散落的白光。

謝鏡辭再睜開雙眼,眼前已是另一幅景象。

當初豆芽菜一樣的男孩稍微長高了些,但仍是瘦削,加之脊背挺拔,立在原地像根竹竿。

背景不再是破敗的浮蒙山,而是一座城隍廟。

此時入了夜,廟內燭光閃爍,幽寂無聲,裴渡應是第一次來到此地,好奇地上下打量,坐在最裏邊的角落。

他的衣物幹凈了一些,卻因長途跋涉風塵仆仆,被冷風一吹,輕咳出聲。

他剛坐好,廟外便傳來幾道人聲。

“你們知道嗎?裴府要招新弟子了!聽說裴風南愛惜人才,特意下了令,無論出身,誰都可以報名參與選拔――我打算去試試,你們呢?”

“就咱們?能成嗎?裴風南名聲那麽大,不少少爺小姐都爭破了頭想要進去。”

“說不定咱們就有誰天賦異稟,被一眼看中呢!等會兒,那裏是不是有人?”

進廟的是三個年輕乞丐,模樣吊兒郎當,領頭的瞥見他身影,挑眉露出冷笑。

“餵,臭小子,沒人跟你說過。這地方是我們的地盤嗎?”

他踱步上前,看一眼男孩手裏的包裹:“你一個人?”

裴渡沈了面色,把包裹抱得更緊。

“不奇怪,裴府收人,有挺多人往這邊趕。”

另一個乞丐笑著上前:“抱得這麽緊,裏面藏著爹娘給你的盤纏吧?既然你住了我們的地方,是不是應該給點報酬?”

裴渡終於說話了。

他如今的模樣與將來相去甚遠,眸光幽冷,好似蓄勢待發的狼:“我沒有錢。”

“沒有錢?”

青年哈哈大笑:“讓我們看上一眼,不就知道有沒有錢了!”

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打鬥。

裴渡年紀尚小,身形瘦弱,哪怕拼命反抗,也遠遠不是三個青年人的對手。他被打得鼻青臉腫,到後來不做反抗,只是僅僅抱著包裹不放手。

“這小子骨頭還挺硬。”

其中一人笑得更歡:“這裏面肯定藏了寶貝!”

男孩咬著牙,把身體縮成小小一團。

他那樣倔的人,面對任何疼痛都不會喊叫出聲,此時卻顫抖著開口,嗓音發啞:“裏面沒有錢……求求你們。”

謝鏡辭氣得渾身發顫,卻奈何不了分毫。

這是屬於裴渡的、無法被更改的過去,在這段過去裏,她無憂無慮,遠在雲京。

包裹終究被奪了去。

青年們露出困惑的神色。

那裏面並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,不過幾件單薄衣物、少得可憐的盤纏,以及一個小小的瓷瓶。

裴渡努力想爬起來,被一腳踩回地上。

“這是什麽?還貼了張紙條。”

他不舍得把紙條交給旁人分享,原本是想著,等自己學了識字,再親自辨明謝小姐的言語。

裴渡怎麽也不會想到,他心心念念的秘密,會被用這樣的方式傳入耳中。

“藥比你貴,好好保管。”

青年念著笑出聲:“別尋死了,呆子。”

“這什麽啊?相好送給你的?”

另一人哈哈大笑:“快看看,這是什麽藥?”

“這小子就一窮光蛋,能是什麽好東――”

青年的聲音在此刻停下。

他瞪著眼,不敢置信地倒出一顆丹藥,聲音不自覺發抖:“這這這、這靈力……九轉金丹?”

九轉金丹究竟是多麽價值連城的藥,裴渡並不知曉。

他心知丹丸不可能被奪回,只能強撐著睜開眼,竭力出聲:“紙條,還給我。”

“難怪護得這麽緊,我們發財了!”

領頭的青年激動得滿臉通紅,聞言輕蔑笑笑,低頭睨他:“你想要?”

裴渡深吸一口氣,紅著眼點頭。

一瞬的沈寂。

回應他的,是紙張被撕碎的輕響。

一下又一下,如同刀片刮在耳膜。

當紙片紛紛下落,一縷火光閃過,將其燒作漆黑碎屑。

青年們得了寶貝,笑聲漸漸遠去。

男孩從地上撐起身子,指尖向前,只觸碰到一縷薄灰。

他什麽也沒有了。

那張紙條被他小心翼翼保存,每當夜裏,他都會伸出手去,仔仔細細描摹上面的字跡,想象著有朝一日能再見到那人的影子。

原來謝小姐想對他說,別尋死了。

她還告訴過他,有朝一日,他能遇見某個人。

某個讓他覺得,“能活下來,真是太好了”的人。

可是他和謝小姐還隔著那麽那麽遠的距離,就什麽都沒了。

空蕩的城隍廟裏,沒有風的聲音。

陡然響起的啜泣被壓得很低,起初像是小獸的嗚咽,旋即越來越清晰。

父親過世的時候,裴渡沒有哭。

在魔氣之中決然赴死的時候,他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。

此時夜色幽寂,男孩卻趴伏在地,無法抑制地啞聲落淚,血和透明的水滴一並淌落,將地面暈成觸目驚心的紅。

謝鏡辭沈默著上前。

她虛虛將他抱住,手指有如霧氣,在觸碰到男孩的瞬間穿過身體。

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。

這段回憶到此戛然而止,燭光退去,刺眼的太陽恍如隔世。

這個地方,謝鏡辭認識。

這是學宮。

“裴公子劍骨天成,又是難得一見的天水靈根,定會在學宮嶄露頭角。”

如今裴渡已然成了十多歲的少年,長身玉立、面如冠玉,舉手投足之間盡是溫潤儒雅,想來是被裴風南教導已久。

領他在學宮轉悠的師兄是個話嘮,從頭到尾說話沒停過。學宮裏樓閣高聳、祥雲照頂,仙鶴的影子掠過池塘,撩動陣陣清風。

在和煦驕陽裏,從遠處傳來女子的輕笑。

謝鏡辭一楞。

這是孟小汀的聲音。

裴渡本沒在意,漠然擡眸,周身氣息驟然凝固。

陽光懶洋洋落下來,池塘裏的魚游來游去,他甚至能聽見蕩開的水聲。

四周極靜,分明什麽都沒動,卻又仿佛亂作一團,空氣層層爆開,讓他屏住呼吸,被心跳震得頭腦發懵。

從長廊盡頭,迎面走來兩個年輕的姑娘。

其中一個杏眼含笑,另一個靜靜地聽,唇角亦是上揚,似是察覺到生人的氣息,倏然擡頭。

裴渡的耳朵不自覺滾燙發紅,想同她對視,匆匆一觸,又很快挪開目光。

她果然已經不記得他。

“謝師妹、孟師妹。”

師兄笑道:“你們今日沒有課業?”

“我們正趕著去呢!”

孟小汀嘿嘿笑,擡眸一瞧:“這位是――?”

“這是新入學宮的裴小公子。”

師兄道:“他天賦極佳,說不定今後謝師妹能碰上旗鼓相當的對手。”

孟小汀看她一眼,意味深長地“哦――”了一聲。

她們急於上課,沒打算多做逗留,兩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穿過長廊,與裴渡擦肩而過,沒有任何言語,只留下一縷清風。

“繼續走吧,我帶你去――咦,裴師弟,你的臉為何這麽紅?”

他倉促低頭:“……天熱。”

“好像眼睛也紅了,你是不是受不得冷風?”

師兄的聲音繼續道:“方才左邊那位是雲京謝家的小姐,在你們這個年紀,她修為最強。”

裴渡安靜地聽,嘴角揚起淺淺的笑:“那很厲害。”

“不過你也很強啊!等年末大比,肯定能驚艷所有人,說不定連她也會大吃一驚。”

少年抱著手裏的劍,頰邊是圓圓小小的酒窩。

“……嗯。”

在那之後,記憶就變得豐富且澄亮,每一段都格外清晰。

原來裴渡總會默不作聲尋找她的身影,佯裝漠然地擦肩而過,在兩人逐漸遠去的時候,眼底湧上笑意。

原來裴渡習慣了註視她的背影,在秘境試煉之際,總會待在離她不遠的地方,一旦有變故發生,就裝作剛巧路過,拔劍把她護在身後。

就連當初學宮裏有個匿名告示板,供弟子們暢所欲言,有人寫了詆毀她的壞話,認認真真替她辯駁、吹出一堆天花亂墜彩虹屁的,也是他。

謝鏡辭生性直爽,在此之前,無法理解像這樣不為人知的付出與等候。

但此時此刻,她卻忽然明白了他的小心翼翼,言不由衷。

他們相隔太遠,他不願將她驚擾,只能咬著牙苦修,一步步前往能與謝鏡辭相配的地方。

婚約被訂下的那日,裴渡頭一回喝了酒。

一向冷靜自持的少年劍修抱著院子裏的大樹,雙頰溢了淺粉,眼眶同樣緋紅,一遍遍對它說:“好開心。”

他表達情感的方式,從來都簡單又笨拙。

之後便是跌落崖底,修為盡失,變成一無是處的廢人。

然後遇見謝鏡辭。

那時他心如死灰,以為是最後一次與她相見。

裴渡雖珍視那一紙婚約,卻也明白不該將她拖累,本已做好了簽下退婚書的準備,卻見她嗓音輕緩,撫上他臟汙的身體。

他慌亂不堪,連呼吸都快忘記。

謝鏡辭不會知道,去鬼冢尋找裴渡,這個在她眼裏無比隨心的舉動,對於裴渡而言,有多麽重要。

恍若重獲新生,一切努力都有了意義,也前所未有地,想要繼續活下去。

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,她什麽都不知道。

恍惚之間,回憶褪去,謝鏡辭來到他識海深處。

魔氣湧動,卻並不濃郁,立於中央的男孩瘦弱不堪、滿身血汙,察覺她的到來,安靜回頭。

這是屬於裴渡的心魔。

他無數的恐懼,源於多年前的城隍廟。

他一無所有,包括對未來的期望。

倘若裴府不願收他為弟子,倘若他毫無修仙資質,他這一輩子,連惦念那個人的信物都不再剩下。

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,連遠遠地仰望都做不到。

謝鏡辭一步步向他靠近。

男孩在血泊裏擡頭,眼中溢著水光,不知是出於自厭還是恐懼,下意識想要後退。

他動作生澀,蒼白薄唇微微顫抖,旋即在下一瞬,跌入一個輕柔的懷抱。

這是她當時想做,卻無能為力的事情。

男孩瘦小的身體仿佛只剩下薄薄皮肉,謝鏡辭感受著他身體的涼意,不由落淚。

在那個時候,裴渡該有多絕望。

隔了太多太多年的時間,她終於對他說:“裴渡,我在。”

剎那之間,神識劇蕩。

眼前的一切都不見蹤影,當謝鏡辭再度凝神,見到歸元仙府裏魔氣濃郁的密林。

她的身體在發抖。

四下皆是昏黑,一陣腳步越來越近,牽引出冰雪般清淩的劍光。

裴渡衣物上沾了血汙,本是淩厲清寒的模樣,在見到她的瞬間殺氣盡退,眼底隱隱生出淺笑:“謝小姐,我已將雲水散仙的心魔――”

他說著一頓,斂去笑意:“你哭了?”

謝鏡辭這才發覺,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。

“對不起。”

少年近乎於手足無措,疾步向她靠近,語氣中帶了安撫與歉疚:“我的心魔……嚇到你了嗎?”

謝鏡辭沒說話。

在裴渡邁步前來的同時,她也倏地上前。

這是個毫無征兆的動作。

一只手按住他後頸,不由分說往下壓,裴渡順勢低頭,瞳孔猛然一縮。

冰涼指尖下意識攥緊,將袖口捏出水一樣的層層褶皺。

他屏住呼吸,心跳無比劇烈地敲擊胸口,劍氣淩亂散開,煞氣全無。

謝小姐殷紅的唇……覆在了他的唇瓣之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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